(上)我從400多個癌末病人身上,學到了最珍貴的一件事
內在價值vs.外在價值
我聽朋友說了一個故事,故事是這樣的:一位五歲的小孩被問到將來想唸什麼學校時說:「建國中學。」再問他:「建國中學畢業之後呢?」他說:「台大醫學系。」繼續再問他:「台大醫學系畢業之後呢?」小孩想了想,回答:「我要開計程車。」
聽到這個故事,我的第一個反應當然是笑了。一邊笑的同時,又覺得這個應該不只是一個笑話。作為一個旁觀者,一點也不難分辨,哪一個是孩子自己的價值,哪一個是從別人那裡得來的價值,但如果問五歲小孩:
「你為什麼要先讀建國中學、台大醫學系之後,才去開計程車,這樣不是很矛盾嗎?」
對於你所謂的矛盾,他一定覺得不知所云。隨著時間累積,不管是別人給他的價值,或者是他自己原來的價值,一點一滴全都轉化成了他自己內在的價值。在這樣的情況下,當不同的價值發生衝突時,當然,也就全變成了他自己的矛盾。
我把五歲小孩要開計程車的故事跟大兒子分享。分享完之後,兒子問我:
「你不是說過,你小時候寫作文,〈我的志願〉中寫的,就是要當醫師嗎?那是你自己的內在價值,還是別人給你的價值呢?」
認真地回想這件事,我想到的第一個脈絡是小時候生病時常被帶去看的內兒科醫師。
那個醫師微胖,坐在看診室的大椅子裡,一副很神氣的樣子。看診出來之後,爸媽會一再表示,這個醫師多了不起,太太有多漂亮,他們有多麼受到尊敬,他來到小鎮看診之後,如何在很短的時間賺了這麼多的錢、又如何蓋了樓房……
另一個脈絡更隱晦。那是月考成績揭曉,我以五科滿分的成績得到班上第一名的榮耀時,老師有意無意地說了一句話:「這個小孩成績這麼好,將來去考醫科應該沒有什麼問題……」
想起來,這些外在的期待或暗示,很可能就是我在〈我的志願〉這樣的題目寫下「醫師」這個職業,最重要的動機了。
我在這樣的氛圍下成長、接受教育、考上醫學院,理所當然地當了醫師,穿上白袍。直到幾年之後,我升任主治醫師,因為負責疼痛控制,走進了癌症病房。
剛開始時,有很長的一段時間,面對癌症病人突如其來的哭泣,我很掙扎。作為一個醫師,除了做一些消極的症狀改善,並且面帶微笑,搪塞一堆「今天氣色看起來不錯、「情況會改善的」之類的善意謊言,然後走出病房外,似乎再也沒有辦法多做些什麼。
那種落荒而逃的不安很幽微,卻在我的內心不斷累積,無可脫逃。
有一天,我又遇見了一個在我面前哭泣的末期癌症病人。如同往常,在安慰她之後,我正打算迅速離開時,有個壓抑了很久的念頭,忽然從腦海深處迸發出來。
「你能逃到哪裡去呢?」
就在那一瞬間,我做了一個決定。我打定主意,在病人停止哭泣之前,絕不走出這個病房。我找了幾張衛生紙,轉身遞給她,然後拉了一把椅子,安靜地坐下來。
病人沉浸在自己的悲傷裡,一點也沒有停止哭泣的打算。
在那十幾分鐘裡,我一直有種幾乎無法按捺的衝動,很想開口說幾句善意的謊言,然後優雅地離開。可是我強迫自己坐在椅子上。
一個修女走了進來。她對我和病人鞠了一個躬,就這樣安靜地在另外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。接下來,她雙手合掌,開始默默地為病人禱告。
場面變得有點奇怪。一個低聲啜泣的病人,一個祈禱的修女,一個強迫自己坐在那裡的的醫師。
不知道為什麼,我的腦海浮現了小時候看病時那個醫師神氣的樣子,想起了他漂亮的太太、診所,還想起了考第一名時,老師無意之間的話……
無可諱言的,這些成就、財富、榮耀都是當年引導我寫下「醫師」這個志願最重要的外在價值——因為治癒病人,所以我應得到這些回報。但問題是,萬一這個醫師無法治癒他大部分的病人呢?每天面對著像這樣的哭泣,他又如何讓自己在這個位置上安身立命呢?
眼前的修女沉默而專注。我甚至可以感受到在那樣的靜定底下,存在著一種比我還要強大的力量——相對於我,她既沒有改變現實的醫術,更沒有任何相對的回報。
既然如此,她的力量從何而來?
這樣想時,我感覺到過去從事這個工作時我所依賴的價值體系,忽然失去了所有的效能,再也無法推動我往前一點點了。我清楚地感受到,支持著你做這件事情的某些基礎被連根拔起,一切都開始動搖。
不知道是氣氛使然,或為自己感到悲傷,我發現自己的眼前已經模糊成一片。
我接過修女遞過來的衛生紙,擦拭淚水。
邊擦拭淚水,我忽然理解到:驅動我成為一個醫師最重要的動機是成就、榮耀、財富這些外在的價值——為此,所以我關心病人能不能「治癒」。而驅動修女的動機卻來自她所信仰的內在價值——為此,因此她關心的是「病人」(甚至是所有的人)。因為這樣的差別,當面對一個無法治癒的病人時,我顯然走投無路了。可是對修女來說,無法治癒的病人仍然還是病人。
換句話說,是我們關心的範圍,造就了我們能力的極限。
那是我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,如果一個人從事的工作缺乏「內在價值」時,他可以變得多麼薄弱、有限。
當年我在大學聯考入學志願填下醫學系時,對於這個工作「內在價值」──老實說,就像朋友的孩子一樣,思考得並不多。我考慮的只是做這個工作可以得到什麼(what),或者我如何(how)可以得到這個工作。卻很少想過,我的人生為什麼(why)要從事這個工作,我為什麼(why)喜歡它?它為什麼(why)對我有意義、價值?一個工作本身如果少了這些,不但無法給你的生命帶來真正的滿足感,更無法支撐你長遠地走下去的。
我就這樣在病房想著這些,直到一個多小時之後,病人停止了哭泣。
我和修女沒有多說什麼,只是拍了拍病人,簡短地說了幾句精神鼓勵的話,一起走出了病房。修女對我鞠了個躬,我也很鄭重地對她行禮,謝謝她給我帶來的這寶貴的一切。
我就這樣目送著修女消失在長廊的盡頭。(未完,待續.....)